未知主导这个世界
两千多年前,苏格拉底宣称,唯一真正的知识就是知道自己无知;四百多年前,培根警告:当心我们被自己思想的丝线束缚;四十多年前,哈耶克告诫:人类应认识到自身知识的局限性。但人类并未在大师们的呼吁中变得谦虚起来,反而自以为掌握着越来越多的知识而日趋自负。
许多人认为世上诸事的状态呈正态分布,我们只需要关注平均的状态,因为特定个体不足以对平均状态产生大幅扰动。比如,随机挑选一万人测度出他们的平均身高或平均体重,这时再加入另一个新人对平均身高或体重的影响将微乎其微。因为,即使这个新人的身高或体重是平均身高或体重的五倍(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啊),那么它对平均身高或体重的影响也不到万分之五,可以忽略不计。
美国学者塔勒布把这种特定事件对总体的平均状态影响很小的世界,称为平均斯坦。对应于平均斯坦,他提出了极端斯坦这个术语,来表示另一个与此对立的世界。在极端斯坦中,特定的事件将极大地影响总体的平均状态,或者说个体可轻易地以不成比例的方式影响整体。比如收入的平均量常常就来自极端斯坦,你可以对刚才挑选的一万人计算出他们的平均收入,然后加入一个新人。假设这个新人就是比尔•盖茨,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平均收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因为,收入分布并不是正态的,那一万人财富仅占1%,而盖茨一个人的财富占了99%,这是一个非常极端的分布。 世界上的事件和现象,大都可以归入平均斯坦或者极端斯坦这两种模式。体重、身高、卡路里摄入量、餐馆老板的收入等等,它们来自平均斯坦;而财富、收入、单个作者图书销量、名人的名气、城市人口、特定词汇的使用频率、地震的损失、金融市场、商品价格、通胀率等等,则来自极端斯坦。极端斯坦的清单将比平均斯坦长得多。而越来越复杂的世界,也正越来越多地遭遇来自极端斯坦的问题。既然如此,人们惯于以其偏好的平均斯坦观念去处理来自极端斯坦的问题,必然会麻烦重重。
比如说,过去一千天所发生的事件能够决定第一千零一天发生的事件吗?中世纪的欧洲人一直以为天鹅是白的,因为他们见到的天鹅都是白的,所以人们也就简单地推测所有的天鹅都应该是白的。但是1647年,荷兰航海家在澳洲发现了黑天鹅,推翻了长期以来欧洲人的信念。过去不能证明未来,人们不能只靠过去的经验去判断未来。又比如,我们读人物传记时,很可能发现那些在商业上成功的人,往往具有勇气、冒险、乐观等个性和精神。很多人于是推断这些特点将有助于个人的成功。但果真如此吗?未必!因为,曾经有千千万万敢于冒险的人们在努力奋斗,他们绝大多数恰恰是因为冒险的策略而失败了;这就是说冒险并没有为他们获得成功提供额外的帮助。只不过,失败者从来不写回忆录(即使写了也没有出版商愿意出版,读者们也不愿意花钱去购买一个失败者的故事),结果我们看到的传记只是那些成功者的,但他们仅仅因为在冒险中更“幸运”才成功了,而不是冒险帮助他们成功。
这就是沉默证据的问题,我们看得到的常常并不能说明问题,恰恰是我们未能看到的证据才揭示了问题的真相。再比如说,面对这样一道题目:假设一枚硬币每次正反面出现几率相同,那么抛出99次都得到正面后,第100次抛出得到反面的概率是多大?许多接受过良好统计学教育的人,会回答“50%”,他们说,在你的假设下,每次抛硬币的结果是独立的。但是那些对统计学并不精通的人,却极有可能认为,第100次出现反面的概率不到1%。仔细想想,他们的看法并非没有道理,因为硬币连续99次出现正面向上的概率几乎为0,既然如此,那么99次得到正面后,我们有充足的理由认为这枚硬币被人做了手脚,它不再是公正的了。这个题目的两类回答者说明了什么问题呢?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,却只是在条条框框内思考问题;而另一些在学问上看来并不那么聪明的人,却跳出了条条框框,他们在科学和学问的竞赛上将没有优势,但在适应真实社会生活方面却有可能更成功。这种游戏谬误或许可以解释,为什么许多在校学业优秀的人最后一事无成,而那些学业落后的人却在赚大钱。因为学校知识的简化与反启蒙性阻碍了人们对现实生活的理解。甚至在问题的预测方面,人们通常接受的专家更可靠的观念,也是难以成立的。专家只是一群习惯筛选的狭隘思维的人,只有在那些事物不断重复而缺少变化的领域,专家才可能更具优势;对于变化频繁的领域,专家并不比普通人更具优势。所以,宇航员、飞行员、象棋大师、物理学家、理论数学家、会计师、精算师……他们的确是有优势的专家;而证券商、精神病医生、招生考官、情报分析员、经济学家、金融分析师、政治家、风险专家……这些所谓的专家在预测未来方面,并不会具有超越常人的优势。
原因在于,在那些充满极端斯坦事件的领域,“黑天鹅现象”将会出现。塔勒布所谓的“黑天鹅”,具有不可预测、影响极端并且难以事后解释的性质。如果把我们的知识分成已知、已知的未知、未知的未知三个领域,那么黑天鹅现象属于未知的未知领域。人类习惯上关注已知和已知的未知两个领域,但问题是对我们影响最为深刻的事件,常常来自未知的未知领域。所以塔勒布提出了一个与传统知识习惯相反的观点,那就是我们的世界是由极端、未知(相对我们现有知识而言)和非常不可能发生的事物主导的;而我们却一直把时间花在讨论琐碎的事情上,关注已知和重复发生的事物。
极端斯坦造就黑天鹅现象,对黑天鹅事件的无知又产生前面提及的证实谬误、叙述谬误、沉默证据和认知扭曲、过滤性错误等等。这导致我们可能错误地解读了人类社会和历史,我们以为很多发现是人类努力的结果,但事实是,发现的经典模式常常是:你寻找你想要的东西,结果却发现了另外的东西。哥伦布为了寻找到达印度的新途径,结果发现了美洲;彭泽斯以为鸟粪导致天线的噪声,结果因为寻找鸟粪却无意发现宇宙背景微波辐射,为复兴大爆炸理论奠定了基础。今天深刻影响我们日常生活的计算机和网络,也是出人意料地发展起来的。这些都是黑天鹅现象。黑天鹅现象的存在使得历史并不是缓慢爬行的,而是活蹦乱跳式地发展的。因此,社会和历史的发展常常难以预测也难以解释。当然,这样的思想对于某些读者并不陌生,因为在哈耶克、波普尔、熊彼特等人那里,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些思想的影子。
那么,作为总希望创造美好未来的人类,应如何应对黑天鹅事件呢?塔勒布的建议是:一半对一半。一半时间对自己的事务超级保守,一半的时间则超级冒险。与一般人不同的是,在大家冒险的地方实行保守主义,在大家谨慎的地方则冒险;不要计较小的失败,但要提防最大的终极性的失败;不要担心人所共知的骇人听闻的风险,而要担心更为险恶的不为人知的隐蔽风险。
当然,心态也很重要:应该藐视命运,珍惜幸运。我们能够活着本身就是极大的运气,一个可能性微小的事件,一个极大的偶然,“活着”本身就是一个黑天鹅事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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